第一章 落月来

01

 

“鼻血!我流鼻血了?”

涂山红红抱起小道士,便见囚笼前醒来的道士跳了起来,摸着鼻下流血一阵咋呼。

怀中人身子还温热,只余一息。但,她救不了他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死亡拖进深渊。

悲痛到了极点,涂山红红反而麻木了,她失神落魄地瞥了眼年轻道士,从他身侧走了过去,目光始终胶着在小道士脸上,抖着手轻触他的鼻息。

“哇靠,不是鼻血!”年轻道士看见满地的血,惊得无以复加,循着滴血的方向追了过去。他拦住红衣狐妖,俯身望去,被眼前一幕震得头晕目眩,“这个小家伙被哪个王八蛋捅了一拳,下手真是狠啊!”

涂山红红缓缓抬起头,半睁着眼望着道士,她声音暗哑而悲痛:“是我。”

年轻道士神色忽变,一醒来就路遇杀人事件,还是一个美少女以极其凶狠的手段杀人,他被震得脑子一片空白,心脏砰砰乱跳,下意识愤怒道:“你要毁尸灭迹?”

血红的杀气汹涌袭来,“让开。”

年轻道士被吓得不禁后退两步,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脯,指着红衣狐妖道:“我说这位妹妹,看你长得不错,心肠怎么如此歹毒?”

“不许你这么说姐姐!”红衣狐妖身后窜出一个小脑袋,奶声奶气地说着生气的话。

年轻道士张了张口,一时不知怎么言语教训一个看起来就没脱奶的娃娃。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小道士,心口不知为何隐隐作痛,他未及细思,旋即身影一闪,从红衣狐妖怀里抢了小道士,霎时瞬移到了十步开外。

涂山红红仍保持着抱人的姿势,怀中温热一点点散去,她的血也跟着冷了,咬着嘴唇死死盯住道士。

年轻道士不由地愣住了,红衣狐妖的眼神像极了一头小野兽,若他再不松手,恐怕她便要狠狠撕咬过来了。他缓了缓语气:“狐妖妹妹,我劝你别动,别妨碍我救人。”

涂山红红黯淡失色的血瞳闪过一丝光,“你能救他?”

年轻道士不解地皱了皱眉,嘟囔道:“你这小妖怪也真是古怪,害人还想救人?”他的指尖向小道士的胸口注入大量灵力,温暖的黄色光芒向小道士洞开的胸口涌去。

毫无章法,全靠本能,使用灵力完全不计代价。

涂山红红聚神看着,她从未见过道法如此强横的道士,她甚至从他的本源道法中感知到了一丝熟稔的妖法。

年轻道士对自己的能力没有概念,他的直觉告诉他要如此做。小道士胸口的窟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,他渐渐站不住了,晕得扶了下额头。

他觉得事有隐情,未必是自己看见的那样,正准备问红衣狐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,却见她露出了类似于失而复得的狂喜。他怔住了,睁眼看着红衣狐妖朝他扑了过来。

冷不丁的,他的心忽然动了一下,“你……你干……嘛?”年轻道士慌张地说,不自觉躲了躲。

下一秒,红衣狐妖猛地抱住了小道士。

年轻道士眉心抽了下,装作刚才什么都没说。

“这究竟……都怎么回事?”年轻道士才问出口,隔壁起了动静,红衣狐妖紧张地将妹妹护到了身后

年轻道士在一头雾水中,确认了一件事——这里有她们忌惮的人。

刚才他就发现,屋里有两个囚笼,都被暴力破开了。这俩狐妖忌惮之人,就是囚禁她们的黑手。

年轻道士心下谨慎起来,放慢了呼吸,这对姐妹妖力不浅,能克住他们的人实力定然不俗。

隔壁来的是一个身着明黄袍子的道士,年轻道士嘴角抽搐,看着自己这身如出一辙的衣袍,陷入了沉思。

“道长——”道士顾不上逃脱的狐妖,殷勤地迎了上来,“阁下可算醒了。”

“你认识我?”年轻道士迷茫地低喃。自清醒过来,他完全空白的脑袋里一下涌入如此多劲爆的场面,让他都快忘了——

我到底是谁?我又为何出现在这里?为何我的肋骨似断了一般,浑身都像被碾过一遍?

猥琐道士满脸堆笑:“是我救了道长,在下李义仁。”

年轻道士露出了嫌弃的神情,他不太愿意相信自己与眼前这道士有故。瞅见这张脸,就莫名有种想痛扁他一顿的冲动,绝不是因为看见他唇边那颗猥琐的黑痣,以及邪眯眯的眼睛。

李义仁言辞恳切:“道长晕倒在路上,是在下带您来了此处歇脚,看您无碍我就放心了。”

年轻道士又迷茫了,他低头打量这一身熟悉又陌生的道袍,“我们是一个地方的道士?”

“我们同出一气道盟,”李义仁眼观鼻鼻观心,心道这道士莫不是和人决斗坏了脑子,“道长,您难道不记得晕倒前发生了什么吗?”但现下,无论如何他都处于绝对有利之地。

年轻道士点了点头,他转向身后的狐妖,眉头紧锁,“是你囚禁了她们?”

李义仁义正严辞地否认这种说法,“此为替民除害!”他指指红衣狐妖,“妖狐贪婪凶狠,伤了周边不少百姓。”说着,他对着小道士干哭了起来,“我可怜的师弟,怎么师兄走了一会儿,你就惨遭妖狐毒手了?”

幼小的狐妖怯怯出声:“你胡说,你要轧死道士哥哥,明明是小道士救了他!”

年轻道士揉着太阳穴,那里突突疼,他望着红衣狐妖不觉出了神,“小狐妖,你为何要杀了小道士?”

红衣狐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,她撇过头,不愿回答。

幼小的狐妖突然大哭了起来,“他们要把我和姐姐卖去青楼!”

年轻道士脸色哗变,看着李义仁没那么和善了。

李义仁眼见救下的道士神色松动,忙道:“道长,同为一气道盟成员,你万不可轻信妖怪。”他语气没那么恭敬了,“要知妖狐最善迷惑人心。”

是非对错,他无法断定。但有一点连年轻道士都感到不可置信,看着满身是血的小狐妖,他竟想冲上去拥抱住她,替她擦去脸上的血迹。绝不是因为她如小兽一样舔舐伤口惹人爱怜,而是对她的心疼似乎与生俱来地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。

年轻道士顷刻就有了主意,他往后退了几步,站在红衣狐妖身前,伸出手臂将她们护在身后。“我是不是和你一伙的,我不知道。”他挑了挑眉,“但——我怎么地瞧你都不顺眼。”

“你!”猥琐道士怒急,本以为捡了个依仗,没成想却是个反骨,他冷下了声音,“阁下别怪我没提醒,勾结妖怪,在一气道盟,是为大罪!”撕开外面一层的伪善,自诩正义的道士露出了内里的狠戾。

“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,”年轻道士无所谓地耸耸肩,他一把扯下道袍扔在地上,“脱掉这身道袍便是。”

猥琐道士咬咬牙,厉声道:“那就休怪我不认道友之谊了!”

站在哪边不过一念之间,他本该无条件地相信同盟,但这个念头本身令他严重感到不适。

年轻道士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法力,让威压倾碾全场,同时他呕出了一大口血。

“我来。”身后有低沉冰冷的声音幽幽响起,惜字如金的狐妖以不容置喙地姿态走了出来

年轻道士诧异地回身看她,眉眼带笑,“狐妖妹妹,你心疼我啦。”

红衣狐妖眉头皱了一下,她冷声道:“这笔账,我来算。”

“安啦安啦,我就不抢狐妖妹妹的风头了。”年轻道士退到红衣狐妖身后,将小狐妖和小道士护在羽翼之下,还不望逗逗小狐妖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而面对铺天盖地的血红威压,李义仁震惊不已,不过一会儿,这小妖妖力竟暴涨了数倍。他强定住心神,大喝了一声:“小妖道爷我会怕你?天罗地网符!”

旋转放大的道符盘旋到涂山红红头顶,趁势往下收紧。

涂山红红看着李义仁,缓缓举起了手,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拧,道符轰地一声碎裂划落。

李义仁瘫倒在地,仰望着幼小的红衣狐妖,被威压得喘不过气。

“滚!”涂山红红冷冷道。

“且慢!”年轻道士一个箭步过来,他对着李义仁指指自己,“我再问你一遍,你认识我吗?”

猥琐道士颤着嘴唇摇头。

“那你——是否见过我?”

 李义仁依旧摇头。

年轻道士失望地自问:“我究竟是谁……”他看了红衣狐妖一眼,“就这么放他走了?”

“让他滚。”涂山红红咬牙,“杀他,脏老娘手。”

年轻道士直愣愣看着李义仁好一会儿,不解地问:“为什么我特别想揍你?我们从前真无仇无恨?”

“果真没有,道爷你放过我吧!”李义仁不敢答,一个劲地求饶。

涂山红红牵着容容走入了黑夜里。

年轻道士连忙捡起地上的道袍,追在后面,“狐妖妹妹——”

“有事?”涂山红红侧眸。

年轻道士摸摸头,“如你所见,我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。”

月在东方,银辉清幽,四下寂静无声。

涂山红红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。

年轻道士歪头一笑,“所以,狐妖妹妹能收留我吗?”

02

 

年轻道士醒来时,有股宿醉之感,身子沉得难以忽视。他翻了个身,吃痛地嘶了一声,扶着腰缓缓坐起身来。胸口用绷带绑了起来,还上了药膏,他这是在哪里?

他好像救了一个小道士,还有……

记忆倾入,他满脑子闪现着一双失魂的血眸,心没缘由地被刺痛,他捂住心口,深呼吸起来。浑身的意志都在喧嚣着——去救她,挥去她眼底的哀痛。

少顷,他全然清醒过来,他后来跟着小狐妖走出了小屋,在月光下,他央她收留。

小狐妖是如何回应的?之后的记忆戛然而断,他记不起分毫。

门吱呀一声响了,有一位身着绿衣的妖怪走了进来,她额间长了第三只眼睛,都带着盈盈笑意,“哎呀,你终于醒了。”她道,“我是翠玉灵。”

年轻道士下意识想报上名讳,启口却僵住了,讪讪摸摸头。

翠玉灵会意地笑道:“红红告诉我,你失忆了。”她说着上前掰住他的头细细查看,“你这伤受得不轻,可别把脑子也摔坏了。”

年轻道士不配合地挣脱,将自己的头摆正,“多谢翠玉小姐的救治之恩,我脑子好使得很呢。”

翠玉灵退后几步,笑意愈盛,“你那天晕倒了,可是红红把你背回来的。”

年轻道士想起红衣狐妖那幼小的身躯,不由地大惊失色,“什么!”原来不是记忆断了,而是他晕过去了。

翠玉灵觉得有趣,忍不住调侃道:“我本以为是你故意装晕倒,要赖住红红呢。”

年轻道士捂住额头,哭笑不得,同时心里疑云密布,“我伤得多重?”

翠玉灵想到了什么,凝重地皱了皱眉,很快又笑道:“肋骨几乎全断,你这把老朽骨头可再经不住折腾了,少和人打架。”

老朽骨头听得扎耳朵,年轻道士哼了声:“我明明风华正茂,风流倜傥,英俊……等等——”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,他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,冲到镜子跟前,看着镜中那张年轻的脸,他宽慰地笑了,“果然英俊过人。”

翠玉灵被逗得哈哈大笑,道:“我不多打扰了,”她转身离开,“记得去见红红。”

“红红……”年轻道士柔声低喃着,“原来她叫红红。”他的心里流淌着潺潺暖流,不知为何,他迫切地想要见到她。

 

不久,有白衣侍女敲门,前来领路。

在侍女的介绍下,年轻道士才知晓他如今在妖界狐域涂山,一路交谈,他才堪堪窥到涂山一隅。

没想到涂山红红是妖界一方之主,除了那日一同见到的小狐妖涂山容容,涂山红红还有个排行第二的妹妹,直到现在都没现身。年轻道士生了好奇,“你们二当家呢?”

白衣侍女答:“尚在闭关修行。”

年轻道士若有所思地点头。

“二小姐脾气爆,尤不喜道士,还请道长到时多担待下。”

年轻道士满口答应,“好好,到时我一定有多远跑多远,绝不凑过去赶着挨打!”

他们穿过园庭,通过雕花长廊,到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前。白衣侍女在月洞门口停下,“大当家就在里面。”

年轻道士走入葳蕤花木之中,庭中伫立着一棵参天的合欢树,屋前种满了芭蕉。他走过石桥,碧池嬉游的鲤鱼倏忽曳远,泛起一圈一圈涟漪。

窗牖被架起,妃红软纱随风飘动,红衣狐妖清冷的脸若隐若现。年轻道士的心砰砰跳了起来,他抬起手正欲敲门,门忽然洞开,他讶异地抬头,红衣狐妖正在软纱后注视着他。

步入屋中,年轻道士看见涂山红红盯着他的道袍骤然锁眉,顿时明了,一个闪身出去褪去外袍。再进来时,涂山红红看了他一眼,撇过头,声音有些低沉得古怪,“出去,把外袍穿好。”

年轻道士低头看着自己绷带外袒露出的大片胸膛,红了脸,赧然地飞跑出去。一路见到侍女就要衣裳,终于在浣衣侍女那里找到一件素白袍子,他披上就溜。

浣衣侍女在后面大喊:“道长,那是涂山低等下人的衣裳!”

年轻道士充耳不闻,气喘吁吁推开门,站在了涂山红红面前,他觉得此刻她应该瞧他顺眼了些。

“坐。”涂山红红素手一挥,椅子飞到了年轻道士身前。

年轻道士坐下,当即发自肺腑地道谢:“感谢狐妖妹妹收留我!”

涂山红红拧了下眉毛,启唇欲言又止,最后只道:“伤好了些吗?”

年轻道士回问:“狐妖妹妹呢?”

“我无大碍。”涂山红红露出了不自在的神情,低头翻了一页书。

“我怎么没有看见小道士和小容容?”

涂山红红僵了下,神情有丝痛楚,“容儿烧没退,”她停顿了下,“小道士……还没醒。”

年轻道士忆起了那晚的一幕幕,握紧了拳头,他大概猜到为何涂山红红会对小道士痛下杀手了。

那些强横的禁符非外力不可挣脱,谁能想到一个道士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救人类的死敌?狐妖妹妹也没想到,她以己心度他,终错手害了救命恩人。

年轻道士为此感到悲痛,他抬头注视着涂山红红,她冷冷清清的,漫不经心地翻着书,似乎那夜失去灵魂的狐妖不是她。尽管如此,他眼尖地发现,书卷上似有一些水痕。

年轻道士没有再说话,涂山红红抬眼看他,见他眼中各种情绪交织奔涌,一时微怔,她起身,“你要去看看小道士吗?”

年轻道士也起身,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,涂山红红走在前面,他跟在后面。他看着前方身形瘦削的红衣狐妖,忍不住比划了一下,他要比她高上许多。那天她抱着小道士,又是如何把他背回涂山的?

“狐妖妹妹!”

涂山红红停下来,转身与他对视。

年轻道士不好意思地挠头,“我是不是还挺沉的?”

涂山红红眼睛闪烁了一下,没有说话,抬起手揉了揉肩膀。

年轻道士没想到红衣狐妖突然变得幽默,哈哈大笑了起来,“对不住啦。”涂山红红继续向前走,他跟得近了些,“狐妖妹妹,那天我说的事考虑一下呗。”

涂山红红不明所以,“何事?”

“狐妖妹妹能收留我吗?”

“收留?”涂山红红因这个词愣了一下。

年轻道士有些恍惚,红衣狐妖这样小,他怎么会莫名其妙用到收留这个词?思及此,他问道:“狐妖妹妹,你多大了?”

涂山红红淡淡道:“百岁。”

“我我……我靠!”年轻道士震惊地原地蹦起,“我岂不是要叫你狐妖祖宗!”

涂山红红看不出喜怒,只是听到狐妖祖宗这几字不自然地动了动嘴角。

年轻道士朗声大笑:“那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叫你收留我了。”他有意逗弄红衣狐妖,轻快道:“——狐妖祖宗。”

涂山红红攥紧拳头,脱口而出,“你知不知道——”她忽地闭口,脚下快了起来,很快把道士撂在身后。

年轻道士一头雾水,追了上去,“我该知道什么?”他叫上了瘾,“狐妖祖宗——”

涂山红红被恼得不轻,脸颊浮起薄红,“涂山红红。”

年轻道士笑得前俯后仰,“算了,我还是叫你狐妖妹妹吧,直呼其名怪怪的。”他怅然道:“可惜,我无法告诉狐妖妹妹我的名字。”

“灵儿精通医术,她或许可以助你恢复记忆。”

年轻道士敲敲脑袋,发出咚咚两声,“要不狐妖妹妹给我先起个吧,我不知来处,遇见你们的那日是我未来的开始。”他郑重地道:“涂山,是我新生命的起点。”

涂山红红怔怔看他,许久,她望向天空。此刻日在中天,她好像看见了那夜皎洁的月。

“我见你那天,月在东方,方才初升。”涂山红红轻轻念道:“就叫——”“东——方——月——初。”

一道白光猛然闪入脑中,稍纵即逝的瞬间里,他仿佛抓住了什么,不停地呢喃着:“东方月初……东方月初……”接踵而来的是头痛欲裂,他抱住头难耐地蹲了下来。

涂山红红忙上前,在东方月初头上飞快点过几个穴位。

东方月初终于安静了下来,但与之而来的是如山如海的怅然若失,明明就差一点,他就能想起什么。

涂山红红明了于心,“恢复记忆急不得。”

“嗯。”东方月初点头,释然地笑了笑。

不论前尘如何,此刻才是起点。他忽然道:“狐妖妹妹,我刚才忘了说——”

“嗯?”

“好名字!”东方月初起身,大步向前走,回眸一笑,“我喜欢。”

 

 

 

 

03

 

小道士沉沉睡着,嘴角有一弯弧度,好似在做一场美梦。

东方月初看着小道士的脸,心里一惊,他好像这般亘古沉眠,而恍惚中他手里多了一把刀,胸腔里溢满不甘与悲痛,他想要毁了这张脸、这副躯壳。

“他不愿意醒过来。”喑哑的声音响在耳边,东方月初慌张地站起来,明明手里没有任何东西,他却犹如手中有烫手山芋,使劲甩着双手。

“你怎么了?”

闻声,东方月初就像抓住了光,他焦急地循声望去,失神落魄地道:“妖仙姐姐,我不想这样的!”

涂山红红蹙眉,“这里没有什么妖仙姐姐。”

东方月初忽从梦中惊醒过来,他一言不发地回忆着刚才的失态。

妖仙姐姐……她是谁?但可以确认的是,他似乎超出一切地爱着她。

“对不住,”东方月初清醒以后,不好意思地搔搔头,“刚才好像触发了一段记忆,可是不那么美好呢。”说着,他又深深凝视着小道士,心里涌动着一股复杂的情绪,他怜悯着眼前沉睡不醒的小道士,又有种心碎之感。

难道失忆之前,他们是故人?

红衣狐妖并不知道他在瞬息之间心底流淌过多少激流,东方月初内敛住惊涛,问道:“他为何不想醒来?”

涂山红红轻声道:“这个世界于他而言,才是醒不来的噩梦。”

东方月初愤愤道:“有那样一个师兄,他怎会过得好。”

涂山红红鲜有情绪的脸上漾起惊罕,“你——”她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问:“昨夜,你为何帮我们?明明你是……”

“他不也是道士吗?”东方月初目光移向小道士,惊叹道:“他竟敢在李义仁眼皮子底下救你。”

“不一样的。”涂山红红喃喃,“他在偿还另一个小狐妖的知遇之恩。”

东方月初屏神听着,“那只小狐妖呢?”

“她被道士杀死了。”

东方月初心里轰下惊雷,他扭头看向红衣狐妖,“原来如此,他是想去找她了。”

涂山红红闭了闭眼睛,“死对他而言是解脱,但我想让他知道这世间无数,都值得他去看,他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。”

东方月初听得动容,他吐了一口气,“原来人和妖之间如此水火不容。”

涂山红红摇了摇头,她问:“你是一气道盟的人,为何要站在我们这边?” 

东方月初毫不犹豫地道:“我并不是站在你们这边,而是李义仁不仁不义。我是什么都不记得,甚至不知我是个怎样的人,又是什么样的性格。但有一点我很清楚,我做事听从本心。”他说着笑道:“更何况那个猥琐的家伙我看着就不顺眼,简直像有深仇大恨,不暴揍一顿都不解气。”

“多谢。”涂山红红沉默许久,柔声道。

东方月初大笑:“狐妖妹妹连道谢也那么惜字如金吗?”

涂山红红听了神色生动许多,不似方才那般僵冷。

东方月初一提起昨夜的事,生了满腹的气,“当然,我也有自己的判断。地上散落的道符一看就是大凶之物,阴狠至极,还给你们贴那么多张!还有,他居然想把两位美丽的狐妖妹妹卖去青楼!能干出这些事的人,绝不是什么好货色!”

“道盟之人不都是如此?”涂山红红反问。

东方月初震住了,不解地反问:“都这样?囚禁小孩子,往她们身上贴阴狠伤身的道符?”

涂山红红冷冷道:“只有在你眼里,我们才算是小孩子。”她咬字极重,“妖怪的命在狗道士眼里不算命。”

东方月初沉默了,他咬着嘴唇,脸色极差。

“你……在想什么?”

东方月初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升腾而起,懊恼道:“万一没失忆前的我就是这种狗道士……”他踱步自言自语:“最好不是……”

“等等!”他思绪一转,顿时慌了神,“万一我恢复记忆,真正的自己会不会觉得我现在的思想很危险?完了完了,我要鄙视我自己了。”他小心翼翼望向红衣狐妖,“狐妖妹妹……”

“你说。”涂山红红看着他,眼中神色复杂。

“你们会不会因为忌惮我的过去,把我赶出涂山?”

涂山红红撇过头,“等你想起来再说。”

东方月初耷拉下头,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,一下蹦起三尺高,“我怎么就没想过,我如此本善的人,怎么会是那种人!”他无意瞥见红衣狐妖抿嘴笑,安分地收好手脚。

明明眼前的狐妖身量不过自己的肩,就是一个小孩子,分明却比自己更成熟稳重。面庞稚气未脱,却有一双沉静无波的碧瞳,轻易让人想起一汪寒潭。

不知何故,一股熟悉的情绪又窜涌而出,这一次,他终于看清了这种复杂的情感,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狐妖妹妹,你不要怪我孟浪,有一句话第一次见你我就想说了——”

话到嘴边,东方月初反而顿住了。

东方月初眼神赤诚,微张着口望住她,好像有一肚子话要倾吐。涂山红红皱了下眉,“你说。”

“我对你始终怀着一种类似于痛惜的心情。”东方月初手放在心口,露出迷茫的神色,“要说是何时生起的,大概是第一眼见你抱着小道士。”

涂山红红冷哼了一声,“需要我提醒你那时说了什么吗?”

东方月初一滞,露出一丝无奈的笑。那一瞬,理智压下深心处的隐秘情绪,他来不及细想那是何种感情,就口出狂言。现在不顾打脸急于剖白自己,大概是太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了罢——

为何,为何我会那样心疼你?

东方月初凑过自己的脸,笑眯眯道:“那我先赔个罪,狐妖妹妹你打我一巴掌消消气。”

涂山红红看了他一眼,转身离开了屋子,“未时,灵儿会替你施针治疗。”

 

东方月初睡了个午觉,不觉又睡过了,一睁眼,模糊觉察到有几道探究的目光射来,惊得他又闭上眼睛,清醒了会儿,他气定神闲伸了个懒腰。

“狐妖妹妹,看我睡觉,是不是特有意思,觉得我巨帅无敌?”

涂山红红铁青了脸,“我们才来。”

翠玉灵指尖夹着银针,慢悠悠在他眼前划过,“道长,你再说一遍?”

东方月初又是一惊,往后缩了下。

翠玉灵收回银针,笑道:“看你睡觉没意思,我觉得捉弄你才比较好玩。”她扭头,俏皮地打趣身边人,“是不是呀,红红。”

“翠玉小姐……”东方月初捂住头,笑难自抑。忽然间,脑中闪现出一只黏糊糊的肥虫,吸了自己一脸粘液,于是他摸了把脸,“你是蛭妖吗?”

翠玉灵愣了下,转头看红红,涂山红红摇摇头。

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问。

东方月初甩甩脑袋,想把肥虫的形象挤出脑袋,“我好像见过你的原身。”

翠玉灵脸快绿了,她从不轻易现出原身替人治疗。

“好像?”翠玉灵玩弄银针,“能否再具体点说。”

东方月初认真地打量她,然后揉起了太阳穴,“想不起来,头痛。”他道:“狐妖妹妹说你能帮我。”

翠玉灵检查了下他的头,说:“先前我猜你是伤到脑袋,脑中有血瘀才致失忆,但现在看,明显不是。”

“道士哥哥——”一个墨绿的脑袋探了出来,“你看我眼熟吗?”

东方月初有印象,这是红红的小妹妹,他温声道:“小容儿,你烧退了吗?”

涂山容容点点头,她的姐姐道:“容儿闹着要来见你。”

东方月初向上捋了一把,“毕竟我那么英俊潇洒,人见人爱。”

所有人都自觉闭上了耳朵,涂山容容眨着眼睛,凑了过来,“道士哥哥,太自恋的人不会有人爱哦,尤其是姐姐。”

涂山红红露出了无奈的表情,翠玉灵捂着肚子哈哈大笑,留下东方月初摸着脑袋脸在抽搐。他瞧着容容总觉得变扭,凭感觉道:“小容儿,你把眼睛闭上给我看看。”

“嗯?”涂山容容睁着大大的眼睛,一派天真无邪。

更别扭了,东方月初又说了遍,涂山容容听话地闭上眼睛。

东方月初看了会,坦白道:“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傻傻的,应该聪明点。”

翠玉灵笑得掩嘴,“道长,你是在说自己吗?”

东方月初张口结舌,刚才的行径是有些蠢。

“道长,我医术有限,只能勉强试一试催眠之术了。”翠玉灵开始了正事。

“什么?”东方月初瞪圆了眼睛,看着翠玉灵手中的银针犯怵,“要扎针!”

翠玉灵讶然,“你一个堂堂修士,连银针也怕?你难道不是见惯了刀光剑影吗?”

“那不是一回事!”

“道士哥哥也怕扎针么,和容容一样胆小。”

东方月初立即昂起胸脯,“笑话,我怎么可能怕!”

然而,翠玉灵第一针下去,东方月初就惨叫了一声。

“你是谁?”东方月初沉沉睡着后,翠玉灵在他耳边轻声问。

“东……方……”

翠玉灵惊愕地看红红,“不会那么巧吧,你随便取得名字……”她话还没完,东方月初喉咙发出含糊的声音半天,没下文了。

接下来,翠玉灵问了几个要紧的问题,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。

沮丧之余,她瞅了眼红红,心下一动,生了逗弄她的心思。

“你是红红什么人?”

沉睡的道士毫不犹豫地说——

“童养夫。”

翠玉灵缓缓扯出一个笑,转脸望了望红红,“这……”

涂山红红眼中跳着一簇火,她侧身坐在床边,不疾不徐地又问了遍,“你来自何处?”

“涂山。”

“道士哥哥,你的家也在涂山呀!”涂山容容趴在床边,眨着眼看东方月初。

涂山红红沉默地望着紧闭双眼的东方月初,毫不留情地侧掌切了他人中一下。

东方月初在微痛中有了醒意,他眼皮翕动,眼前人似隔着一层雾,一抹红影若隐若现,恍惚中有铃音轻扬,他好像看见一袭红衣轻轻擦过他的眼睛,从天降落。

翠玉灵看见道士有觉醒的迹象,却总是半睁着眼睛了会儿又闭上,嘴角带着笑意,看来是做了场好梦。

她心中有了想法,忍不住想击掌,对着东方月初道:“你也真敢想,是不是做了个狐妖姐姐与人类童养夫的梦啊!”

涂山红红红了脸,轻斥道:“灵儿,别胡闹。”

“明明胡闹的是他。”翠玉灵指着东方月初笑,过了会儿,她正色道:“看来我的催眠之术失败了呢,倒送他场好梦。”

“我觉得……道士哥哥说的是真的。”涂山容容小声道。

翠玉灵俯身摸了摸容容的头发,“小容儿为什么这样觉得啊?”

涂山红红用冰凉的手抚上微烫的双颊,盯着将醒未醒的道士,她胸臆中生出烦闷,“东方月初,醒醒。”

耳边飘进熟悉的声音,比印象里更加低沉冰冷,记忆深处的人似乎并不会直呼自己名字。

东方月初微眯着眼睛定定看着,眼睛一眨一眨,视线里占满一张模糊的脸。

他一直看不清梦中人的脸,这一刻只要睁眼,他的目光就能真实触及到她。他用力睁开眼睛,随着眼前薄雾飘散,眼中影子愈来愈清晰,一双若翡玉一般静无波澜的眸子扎痛了他的眼睛,脑中残存的一点记忆随之轰然而散。

道士终于清明,涂山红红正欲发作,却忽然愣住。道士抵着头,垂眸不语,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。

“道士哥哥,你醒啦!”涂山容容凑了过来。

“醒?”东方月初恍然,明明现在更像是梦。

翠玉灵拾了枚银针,“东方月初,你不会被银针扎傻了吧!”说着,她晃了晃银针,“要不再给你扎针清醒下?”

东方月初瞬间弹起身,“你想都别想!”

翠玉灵大笑,“想起来没?”

东方月初被吓得一激灵,睡前记忆恢复了大半,“那个……我有乱说什么吗?”

“道士哥哥说自己是姐姐的童养夫。”就在所有人都尴尬的时刻,涂山容容当先抢答。

东方月初如遭当头棒喝,眼皮跳了几下,不可置信地问了句:“我真说了?”

“嗯。”翠玉灵道,“你别想赖账。”

东方月初简直想立马钻进地下,他合掌对着红红,不敢看她,“冒犯了冒犯了。”

涂山红红直视他,忍不住问:“你刚醒来在想什么?”

这个问题始料未及,东方月初一时微怔,他仔细回想了下那时心情,“快要醒的时候,我看见了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,但一睁开眼,我连她的影子都不记得了,她可能就是我的妖仙姐姐吧。”

涂山红红安慰道:“记忆藏在了你的潜意识里,日后灵儿多施几次,你或许能想起来。”

东方月初点头,犹疑许久终于忍不住道:“我是听见狐妖妹妹唤我,才模糊看见了过去。”

翠玉灵拍手道:“好啊,东方月初你刚才在耍我吗?你明明没被我催眠,竟然还调戏红红!”她拿起针,就要再施,东方月初嗷嗷直躲。

涂山红红颇为无奈,“灵儿……”

翠玉灵笑道:“红红,你刚才居然还安慰他!”

涂山红红道:“东方月初,你的妖仙姐姐可能也是狐妖。”

翠玉灵在一旁抿嘴笑了,“我错过了什么?红红,你刚才是拒绝了他吗?”在翠玉灵眼里,刚才的一番她只当了东方月初想要逗弄红红的把戏。

东方月初呼了口气,“哎,翠玉小姐,你先别打趣我们,我还要问你,你刚才都瞎问了些什么问题。”

“这位道长,我问得可都是正经问题,你都答不上来,我随口一问你是红红什么人,你倒是脱口而出。”

东方月初这会儿又犯糊了,挠了挠头,“我怎么会这样回答,就算昏迷了胡说,也该说狐妖妹妹是我童养媳啊!”

“闭嘴。”涂山红红怒急,拂袖起身,“你好生休息。”

翠玉灵笑了眯眼,也就势告别,“东方月初,你是第一个敢调戏红红的人,我看好你哦!”

东方月初企图解释,“你们别误会,我又不是变态,怎么会对一个小狐妖下手!”

“她可比你大几十岁哦。”翠玉灵在门边挥手,“我也是第一次见红红如此好奇一个人。”

东方月初起身捂着额头,“翠玉灵刚说的什么意思…….”

“姐姐其实很关注你的。”涂山容容突然开口。

“不,是——”东方月初对着翠玉灵的背影大喊:“我明明还是一个年方十八的帅小伙!”

他怎么会只比狐妖妹妹小这么点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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